《道德经》中的性与生殖之道

  《老子》论及“道”,并未多谈。因为道作为“道”(way),是生死之道,也是生育性之道。如此一来,其中就有了一个性的维度。

《老子》中许多诗意的意象,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和性有关。母亲和生育的意象,如第6章“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”,便直接与性和生殖有关。第28章通过谈论流经谷的江河,把生育的意象与“雌性”的谷连接起来:

知其雄,

守其雌,

为天下溪。‍

  天下“溪”是生育性的源头——所有的生命都发源于水。溪(河)作为生命之源,在这里是与两性相对应的,它包含了阳性与阴性。显然,生育结构要求一个统合的二元性。如果有人想要理解一个持久的生生过程(production and reproduction)如何运行,就必须了解性的二元性。生成与消失的统一体也具有一个二元结构。这就是上文所引的句子中提及的。

  生殖是性交的结果,二者必须不同才能够结合。阳性与阴性的性别之分,通过相反相成(different but complementary)的特征体现出来。第61章说:

牝常以静胜牡,

以其静为下。‍

  显然,这两句是关于性的。在性交中——至少从道家的观点来看——静和动是聚集到一起的。阳性是动的,阴性是静的。与这种区别相伴发生的是位置的区别。阴性适合于下位,而阳性适合于上位。但是在道家的语境中,这种区分绝不意味着阴性必须服从于阳性。反之亦然。在道家的意象中,尤其是在《老子》中,下位比上位更具威信、更加有力。居于下位的持有力量。这就是女性在性交过程中能够克服男性的原因。男性消耗自己,失去他的能量而被女性所吸收。在静中,女性“acts without acting”,即著名的道家名言“为无为”,通过无为,她吸收男性的能量,成为创造生命的生育性所在。

  通过这种方式,《老子》第61章为后来的男性在性交中保精的道家式实践提供了一个背景。通过防止射精,男性学会了节约能量,把能量聚集在自己的身体中。保精可以增加男性的力量和潜能。性交被认为是一场性的战斗,在这场战斗中女性失败了。因而,从男性的视角来看,必须采用一种具有女性特质的策略。其中包括减少运动、防止射精。在性的战斗中,胜利者不是使女性受孕的男性,而是受孕而生产的女性。

《老子》第78章中的意象似乎就暗示了一场“性的战斗”。其前两节说:

天下莫柔弱于水,

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,

以其无以易之。

柔之胜刚,

弱之胜强,

天下莫不知,

莫能行。‍

  我认为读者没必要在这里扮演一个探寻“性的意义”的弗洛伊德主义者。在《老子》中,大体说来,在道家思想中(以及在世界上其他传统中),阴性的意象和水是直接相关的,它们的联系是由于它们具有共同的能生育的特征,这也是性的特征本身。第61章在说到居下位的事物时,已经提及它们共有的特质。当第78章描述水是能够攻坚强因而可以胜刚的柔弱成分时,同时也暗示了一种相同意象的性的解释。在性行为中,女性能胜利,不仅是因为她居下位、是静的,而且因为她是柔弱的、保持不变的。这与居上位的不断活动的男性正相反,男性使自己变得坚强。正如文本所提示的,天下人人都知道这一点,然而结果是,几乎没有人,或者更准确地说,没有任何男人,把异样的静和不变的“阴性”性征付诸实践。这句话是与第28章中的句子相呼应的,第28章要求读者去了解阳性,但要保持阴性。

在《老子》中,性交是两性的竞争,但最终是阴性赢得胜利。这被描述为一个确定的事实,但是它并不好理解。在真实的生活中,男人通常并不改变他们的行为,不改变他们的性行为策略——动、刚性和“居上位”。与此相反,道家的圣人意识到了两性的斗争和性交所致的结构。他们“了解”阳性但却“保持”阴性。因此,理想的道家式男人,既不是一个性运动员,也不是一个玩弄女人的大男子主义者。他在一定程度上像一个在雄浑有力的男性之前的人——婴儿。道家的超人就是指婴儿:

含德之厚,

比于赤子。‍

第55章以这句开始,紧接着描述了圣人式的道家童子:

骨弱筋柔而握固,

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,

精之至也。‍

  道家式的婴儿“并不知道男性和女性的结合”。他是先于性的,或者尚未具有性的主动性。男婴身上这种性的非活动性(non-activity)证明他“了解男性”但是“保持女性”。婴儿的骨肉保持了柔弱的女性特征——同时,他又可以持久勃起。但是因为他“不知道男女结合”,所以没有丢失他的能量,婴儿从不射精。因此,就如文本所说的,“含德之厚”,保持着“精之至”。道家式的男婴应用了无为、静止和“居下”的“女性”策略。第28章说:

常德不离,

复归婴儿。‍

  道家的婴儿作为《老子》的读者说明解释性的意象发挥着作用。通过摹仿婴儿这个样本,一个人就可以保持活力,从而增加他的能量、力量以及德。通过遵循性之道,读者可以使自己的德(De)最大化。

  有人会反对说,如果每个人都遵循这个样本,那么就不会有生育性了,也不会有生殖发生了。生育(fecundation)将永远不会发生,而生命的循环也会消失。然而,这样的反对忽略了《老子》中一个关键的方面。《老子》并不是让所有人学习的书。从严格的意义上说,它仅仅是写给一种人的:道家的圣王。道家的圣王“为无为”。虽然他们保持着完全消极的状态,但所有的社会活动都顺畅无碍或毫无困扰地进行。他们的无为是与其他所有行为的完善相对应的——无为而无不为,正如第37章和第48章中所说。无为的道家统治者处在道家式的性(sexuality)的核心。道家圣人之性是以男婴之潜能的最大化为代表的,男婴的生殖器勃起,但是并不射精。男婴作为婴儿,先于在性行为中表现出来的性别之分。这种圣人式的婴儿使所有的性活动成为可能,尽管(或者正是因为)他本身是性无为的(sexually inactive)。因而他与道家的圣人相似。道家的圣人也是通过这种性的无为和无分,使得所有不同社会活动顺利进行的。

  因此,道家式圣人的性禁欲,本质上是不同于基督教的贞节观的。道家式圣人的性禁欲,主要是性储备(latency)和性效能。它是道家式生育和生殖之“根”(用道家的另一个重要意象来说)。这种性禁欲并不违背性欲,而是对非性中的性的悖论性控制(the paradoxical anchoring of the sexual in the non-sexual)。

  “道”是无尽的生长和凋谢、生成和消逝的过程,因而它也是一个性的过程,一个使两性分开和两性为了生育性而“争斗”的过程。这场争斗被描述为一种自然的竞争,最后导致的结果是作为胜利一方的阴性的生殖。竞争以阴性的繁衍生育结束,同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竞争,因为生殖是产生新的生命和新的性征的转折点。性的循环是以阴阳二分和变易为基础的,但它自身的持久性也要依赖于某种不变的东西——正如车轮的辐要依赖于毂,橐籥要依赖于它的空心(empty center,借用《老子》中的其他两个意象来说)。道家的圣人,被描述为前性的(presexual)婴儿,表现为性循环的空心,圣人是性活动中非性的潜能的空心,是永不耗损的源泉或者生生之根的空心。

  《老子》中的性之道,主要并非指人类的性之道。因为这仅仅是其中一种情形,它与性别无关。从它的观点来看,性不是社会的,而是宇宙的,它不是作为区分男人和女人的标准。当《老子》谈及阳性(masculine)和阴性(feminine)时,例如,在第61章和第28章,它并不代表男人和女人,而是指普遍意义上的阳性和阴性。中文字牝牡(出自第61章)和雄雌(第28章)通常用于形容动物。道家不从人类中心主义(anthropocentric)的视角来看世界,同样也不从这个视角来看性。人类是性的存在,但是他们的性仅仅是包含在整个自然的更广大的性的一部分。中文里关于人类之性最著名的隐喻表达了这种拟物化的思想——“云雨”。性在性之宇宙中发生。性不仅不囿于人类,甚至也不囿于现代科学中的生物领域。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都参与了生长和凋谢的过程。不仅人类、动物和植物是如此,“非有机的”事物也是如此,例如,四时、天气和石头。简言之,从这个角度来看,任何事物都在“成为”“变化”或者“被产生”。“生”这个概念经常被译作“life”或者“to be born”,并不局限于生物界。“五行”(five phases of change)的循环是描述生育性或者“生”之普遍秩序的生育性的宇宙循环。整个宇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,在此过程中,“风水”(wind and water)的艺术——或者“Fengshui”——可说明事物在何时何地可以“生长”得最好。

  人类的性在本质上是不同于“自然”的性的,它既非善也非恶,它也绝不比动物的交配更好,它仅仅是产生出了新的生命。人类的性中也不存在任何罪恶或肮脏。它不存在任何特殊性也不存在任何“性满足”,所以《老子》中缺乏一种“性满足”的语义学。在《老子》看来,人类的性是不太人性的,因为它纯粹是自然的。道家的圣人被描写为前性的或者性无为的婴儿,这并不意味着性在道德的意义上污损了他。婴儿的性无为仅仅是普遍无为的一个方面。道家圣人的性无为不是对潜在的“肉欲”的逃避,正如上文所述,它是对彻底的“性的宇宙”的反证(paradoxical affirmation)。

  《老子》中关于性的拟物化的观念,涉及了有关段落的“性”的阐释,虽然乍一看,好像没有什么性的内容。例如,第23章中谈到了“飘风”和“骤雨”。这些事物被描述成不适时的和非生产性的自然“流泻”。它们就像是天气的过早射精。能量的早释导致灾难和祸害。甚至在涉及天地之交时,也必须谨慎。如果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持守其位,与自然变化的节奏保持一致,那么,宇宙之生生不息将会是和谐的(begetting and conception will be in tune)。《老子》第23章描述了天地之交如何引发了“和谐的得失”(harmonious giving and taking)

 ,并引发了生育和生殖。宇宙的得失不仅包括人类,而且包括天下一切事物。

   当存在二重的得失时,性和生殖便发生了。阴阳是构成恒久之道的两个成分,它们依赖于并环绕着一个中心统一体而运动,此统一体也是一个二元统一体。这个统一体以道家式圣人的意象——前性的婴儿本身不耗损潜能,故而具有充足的潜能——为代表。

婴儿的意象与第28章中同样能赋予性的阐释的意象相应。这一章的第二段说道:

为天下谷,

常德乃足,

复归于朴。‍

  谷的意象代表了生育性与空。谷体现了环绕它的两座生育性的山的统一性。就像水壶或者车轮的意象,谷的意象代表了生育性秩序的道家式结构:中心为空,而外缘环绕着充实的和有用的事物。谷,就像是婴儿,先于性的二分。它是非性的(asexual)统一体,处于性之二元的中心。流经谷的江河滋养着河谷两岸山坡上万物的生长。故而道家婴儿的意象是与谷、江河的意象相应的。有人可能会想起第28章开头的句子:“为天下溪。”谷和江河的意象是与朴的意象互补的。关于朴的意象也可以从性的维度来理解。不虚耗潜能,是婴儿、谷、江河的共同特点,它们具有相同的“常德”。这种常德和潜能也为“朴”所具有。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前性的。它尚未呈现出具体的形式,故而先于性的二分。《老子》第28章结尾说:

朴散则为器,

圣人用之则为官长,

故大制不割。‍

  朴代表性二分之前的状态,一种混沌一体的状态。一旦朴分散开,那么“器”就产生了,这些器具应用于房屋建造和农业。它们是为劳作的男人和女人所使用的器具。因此,这些器同样也是阴性和阳性的意象。反过来说,男人和女人,是兼具社会性和生育性的两种最普遍的器具。道家的圣人在二分之前,使用器具,却毫不损耗任何东西,不雕琢任何事物,他们是二元的统一体。他们自身是非性的(asexual),但是却使性得以可能,得以构成。

  道是一个混沌的统一体,它先于性的二分,但又潜在地包含了性的二分。因此,它不仅被描述为“母”(参看第20章、第52章和第59章),也被说成是“父”(第21章) 。作为前性的(presexual)道,既是父又是母。第25章开头便说:

有物混成,

先天地生,

寂兮寥兮,

独立而不改,

周行而不殆,

可以为天下母。‍

  第25章说前性的、分化之前的道是“混成的”(混沌)。它先于天地——宇宙的阳性和阴性部分——而生。天地是宇宙之男女,道是静虚的。道先于天地的分化,它是所有母亲尚未有性的(not-yet-sexual)母亲,是所有父亲尚未有性的父亲。阴茎勃起的男婴意象,以及宇宙之母的意象,都描绘了道的这种性之维度。

  《老子》中的许多意象都或直接或间接地与不息之生育、生殖有关,这充分证明了性是早期道家思想的一个重要主题。同时,也显示出,这个主题或多或少缺乏性欲的含义。这主要通过一个事实表现出来,即《老子》所谈论的更多是关于自然或宇宙的性,而非人的性。现代语义学通常把“性欲”的概念和人相联系,而不是和动物、云雨相联系,把“欲望”(eros)与人类价值,例如高兴、美或者强烈的性欲相联系,因而与性、文化和道德相关。但是性的这种欲望的维度在《老子》中是几乎找不见的。

  当和古希腊哲学尤其是柏拉图著作中性的描写做比较时,《老子》中的性非性欲的描写就变得特别明显。柏拉图对话录中一篇最重要的对话《会饮篇》(Symposium ),差不多是专门讲性爱的。然而,《会饮篇》中展现的古希腊对性欲的众多立场是如此复杂,以至于我无法详尽地在此讨论。我将对我所认为的与《老子》相关性较大的几个方面做集中论述。这些方面在《会饮篇》中是由艾西马贺(Eryximachus)和苏格拉底(Socrates)所说的。

  艾西马贺是一名医生,在当时属于科学家。对于他来说,性爱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有用的。他把性爱看作一种结合原则。爱是结合的艺术,既是自然的结合也是文化的结合的艺术。例如,在音乐的形成中,声音结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。对于艾西马贺来说,存在着善的性欲和恶的性欲。因此,所有事物都可以按照坏的或者好的方式进行结合。如果是好的结合,就会有生殖繁衍。如果是坏的结合,就会产生不和谐。当善的欲望在自然界中流行,天气和气候就变得温和,是有利的。进而,季节就会和谐地更替。但是如果恶的欲望流行,星辰也会失序,季节也会紊乱。这就会导致灾祸,从某种意义上讲,就是自然的性的疾病。性爱对艾西马贺来说,是关系到有序或者失序的普遍形式,这种关系可以是指宇宙中的关系、自然中的关系,也可以是指人类社会中的关系。

  苏格拉底对情欲有不同的理解。他认为,人类的爱和人类的欲望,就其纯形式来说,是努力地趋向与善结合。“因此,总之,爱的目标在于每个人都想拥有的善。”爱是对善的特别的渴求。它的目的是通过与善结合而产生善。爱是生育、创生和创造,是“寓于美中”的一切。人类努力追求与美统一,通过这种统一而使自身实现永恒,获得信仰。在肉体上,通过与美(美丽的女人)的爱的结合,新的生命就产生了,人类的不朽就实现了。通过这种方式,人类就参与了神圣的永恒。

  对苏格拉底来说,对生理上的生殖和不朽的追求是比不上对精神生产和不朽的追求的。男人之间“柏拉图式的爱”使用的就是灵魂的生育性。这种精神的生产能力比单纯的生理生产具有更高的价值。真正的哲学家将会指引他们的生殖能力超越肉体领域,而朝向传承智慧、美德和正义的领域。它导向的是精神的不朽。因此苏格拉底总结道,“很难找到比欲望更好的对人类本性的证明了”。

   不难发现,《老子》中表现出的道家式的性,与柏拉图式的欲望观念是相反的。虽然一般的关于欲望的西方观念,是源于苏格拉底的“人文主义”和“文化”立场的,但是道家对于性的“宇宙”观念比艾西马贺前苏格拉底式的“宇宙性”欲望更有吸引力。道家和古希腊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具有很多相似之处,在对于性的观念上也是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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